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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與冬雪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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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與冬雪(二)

疼得握不住筆,他就寫到這兒,越往後,筆下字跡越混亂,紙上陳舊的淚漬幹涸,我哭著掉落的眼淚,又將它重覆打濕。

醫院走廊燈火通明,我昏昏沈沈睡去又醒來,ICU外面家屬的哭聲模糊,和窗外陰沈的落雨一樣時斷時續。

終究沒能瞞住,常姨連夜趕回來,濕涼夜風吹亂她灰白的頭發,我被她抱在懷中,聞到夏天末尾一股潮濕的苦味。

十一天後,賀折被推出重癥科,躺在病床上插滿管子,依舊意識不清,頭發剃得短削,臉頰消瘦,去那一趟,像是骨頭也給生生刮去一層。

中秋這天晚上,我去送單子走的樓梯,門推開,卻看到臺階上坐著的鐘泉。

他在冷光燈下回頭,一雙眼睛血絲纏繞,對上我的視線狼狽躲開,將沒點燃的煙往地上碾了碾,才起身。

“賀折怎麽樣?”他問。

“還沒醒,醫生說很快了。”

“辛苦你了,你身體呢?”

“都好了……你來了怎麽不去看看?”

“……常姨也在?”

“在。”

沈默的幾秒頭頂燈滅了,我站在黑暗中聽到他沈重呼吸,他問:“下月又到鐘翊的忌日,那天你還去看她嗎?”

他一直是冷硬驕傲的人,語氣少有卑微小心的時候,我一楞,點點頭,“會去。”

樓梯間門在這時被推開,燈重新亮起,保潔阿姨提著紙箱下樓,看到鐘泉,她相熟招呼聲,“最近多雨,樓梯間潮濕,不要總在這裏坐著,年紀輕輕弄壞腿。”

鐘泉應聲,目送她走遠,我聽得懂,可終究沒再問,最後說:“幫我多照顧一點雲舟。”

-

積雲散開天晴了大半,賀折在一天午後短暫醒來,意識模糊,又昏沈睡去,落日晚霞火紅溫暖,我像被裹在雲層中,縮在沙發上也睡著了。

醒來時天已經昏黑,窗外梧桐樹葉在風中搖晃,四周寂靜,病床上空蕩蕩不見人影。

這時候房門開了,客廳光跟著進來,常姨看到我坐起來,按開燈,也嚇一跳,“臉怎麽煞白,哪不舒服?”

我恍惚看著她,“賀折呢?”

觸電溺水,他搶救了一天一夜,重癥科半個月,下過兩次病危,後來出了ICU,醫生態度也非常謹慎,說一夜間臟器衰竭的病例不是沒有。

我怕到現在。

常姨很快弄明白,解釋說,“阿折醒來想透透氣,正好你哥哥過來,推他去中庭走走了。”

中庭是個室內植物園,走了一圈沒看到他們,給喬行打去電話,他說在婦產科,有事問醫生。

我轉去那兒,電梯門一開左轉沒走多遠,就在走廊上看到賀折,坐著輪椅,他正低頭給小姑娘編辮子。

一旁拎著女士包和兒童水壺的應該是她爸爸,我過去聽見他道謝,“我女兒挑剔得很,你紮得真好,家裏也是個女兒?”

賀折要開口時擡頭看到我,停下動作,疲憊眼中水光輕閃,我走近了蹲下和小女孩兒說話,“叔叔累了,剩下的讓阿姨給你編好不好?”

就這樣我編完另一邊,她高高興興和我們拜拜,被她爸爸牽著蹦跶走遠。

我沒力氣起來,順勢膝蓋著地趴到賀折腿上。

淡淡的血腥氣混合藥水味在他身上,有點苦澀,他擡手摸上我頭發,一下下撫順,越是溫柔,越讓我想哭。

“我醒來時你睡著了,就沒叫你,”他聲音低啞緩慢,“是不是不好好吃飯,瘦成這樣,一會兒回去,讓我看看你的傷。”

心上又綿又癢,我點點頭,側過臉貼上他溫熱的掌心,叫他,“賀折。”

他嗯一聲。

“……”

穿過指間,我握住他的手,“我們結婚好不好?”

-

賀仲餘批捕後HE查封,高層及其親屬均被控制,賀折清醒後不久也在醫院接受調查組調查。

他在HE沒有實權形同虛設,財產賬面也幹凈,早在宋修銘前往泛江那年,就暗中通過他聯絡投資控股幾家公司。

追查父親死亡真相那段時間,他將身邊幾個信任的人逐漸從HE剝離,予以豐厚補償,並讓他們自己選擇去留,宋修銘決定繼續為他工作,入職一家私募基金擔任總經理。

朝會本就是常希的產業,總歸要接手,嘉蘭姐最後接受賀折的邀請,準備前往國外,管理賀折母親留下的酒店。

賀折說,紛紛家裏如果願意,他可以幫她們定居,讓小孩兒在那上學讀書。

顧游弋的供貨名單上有鐘翊的名字,通話記錄被保留,警察來調查,常姨最終什麽都知道了。

一天下小雨,她獨自出門,我跟在後面看著她一直走,走了很久,灰白發絲纏繞在風中,她在冷雨中脊背瑟縮,斷斷續續咳嗽,最後累得走不動,坐在街邊長廊下。

擡頭看見我,她顫抖著手擦了擦眼下的淚痕,苦澀笑了笑。

長廊對面是個小型健身廣場,依然有小孩兒在玩耍,有雨衣也不管用,他們跑起來顧不上,頭發打得濕淋淋,依舊踩著水坑嘻嘻哈哈。

“越是下雨天,阿遷越是撒歡,”常姨說,“跳水坑,夏天躺在地上撲棱,怎麽都叫不回來,有次突然下冰雹,砸得捂住頭哇哇叫,第二天腦門紅了一塊。”

雨點在傘上滴滴答答,她只說些小時候的事,有時言語混亂,有時又像忘了,重覆再講一遍,她念念叨叨,眼睛空空望著外面,不知疲倦地回憶,最後忽然停下,茫然望著我,問自己,“我出來想幹什麽來?”

原來是要去看看賀折的爸爸,就這麽匆匆忙忙,我跟著常姨坐上車。

陰雨天氣,灰蒙蒙,整片山在冷霧中影影綽綽。

賀叔叔的墓長年有人祭祀打掃,幹幹凈凈,但常姨還是仔細清理一遍,把風雨卷來的枯敗的黃葉撿出去。

沿著碑上的刻字撫下去,她如話家常,說,“天冷,夜裏該加棉被了,出去別穿那麽少知道嗎,你這老頭子,又不是年輕小夥子,耍闊給誰看呀。”

“女兒一到換季就容易感冒,玩瘋了回來,別慣著叫她吃冰激淩,牙也要每天刷兩遍。”

“哦,今天小橋也來了,你看她,等阿遷回來,我要把她倆好好養養。”

忽然常姨停下,像意識抽離了一瞬,臉蒼白,怔怔地茫然僵在原地,呆呆望著碑上的人。

黑白相片中,賀叔叔眼睛彎彎,正溫柔看著她。

想起來,那年他悄悄給我看賀折小時候撕掉的生日卡,也是那麽笑瞇瞇對我說,喬喬,萬一叔叔的諾言兌現不了,你就幫阿折實現他的願望,好不好。

被大人分享秘密,我鄭重點點頭。

然後他像小朋友一樣,和我勾勾小指,“那我們家阿折就交給喬喬啦。”

時至今日,我這才好好回答他——

“叔叔,阿折平平安安的。”

雨水點點滴滴,常姨驟然回神,笑著對畫像上人念叨,“對,老頭子放心吧,孩子們都平平安安。”

身後腳步聲適時響起,我轉過頭,黑色大傘擡起一角,鐘泉露出臉,他身形高大,目光沈沈停在那,稱呼道,“常姨。”

-

雨水似乎忽然靜止,下一秒,不速之客收傘,直挺挺跪到常姨面前。

地上石板濕滑,泥水很快浸臟他的褲管衣角,他弓下腰,喑啞開口。

“鐘翊荒唐做錯事,我這個哥哥難辭其咎,她開不了口,就讓我來給您和叔叔,給賀遷認錯。”

“這些年怨恨、煎熬,頑固不化,傲慢,我從未低頭審視過自己,是否盡到一個當哥哥的責任,也從未正視過她的成長,她的感情變化,她心裏究竟想要什麽,我不知道,甚至從未試圖了解過。”

“因為偏見、自大又膽小怯懦,那些變化帶給她的恐懼慌亂,我捂住眼睛和耳朵,全都當看不見聽不見,一步步,是我推著她走向錯路。”

眼睛被雨打濕,鐘泉低下頭,哽咽難言。

常姨臉色蒼白,叫他:“起來。”

他跪著不動,甚至發狠,頭往地上用力磕了幾聲,額頭滲出血磕紅了一片,常姨急聲:“你起來!”

人仍執拗,常姨被逼得抄起地上那柄傘,掄起來,可又顫抖著停在半空,最終輕輕落在鐘泉背上,她淚流滿面,說:“我從沒打過孩子,你非逼著我在你賀叔叔面前打你是嗎?”

她扔了傘,也跪在地上,掰起他下巴細細擦拭他臉上的泥水,哽咽著,“你們這些孩子,都是叔叔阿姨看著一點點長大的,為什麽會變成今天這樣,一個一個,走的走,沒的沒,遍體鱗傷,分崩離析……”

“……我還記得到鏡園那天,傍晚下雪,我在路上摔倒,大冷天,游弋當時穿得很少,凍得眼睛鼻子通紅,他扶我起來,一路緊張地拉著我的手,那天我送給他的圍巾,他以後每個冬天都戴著……怎麽……怎麽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……”

“……是我們沒有用,孩子們一個都保護不了……”

常姨淚如雨下,我在她身旁,她摸了摸我的臉,說,“不會了,以後不會了,喬喬,阿姨就算命不要,也要給你們討回公道。”

賀仲餘由法律制裁,已經足夠了,我搖搖頭,將她抱緊,哭著求她,“阿姨,阿姨,以後我們都好好活著行嗎,我不要你再有事,我不想……”

我不想賀折再面對一次失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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